动手动脚学物理

一个破写文的

橱窗

当代人类生态观察笔记。



在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有着巨大橱窗的衣店。店里最好看的衣服就放在那扇橱窗前,仅此一件。


她每天下班即使是绕路也会过来看看这件衣服。她只有一次低下头去看过这件衣服的价牌——那是她三个月工资的总和。这对于一件衣服而言确实过于奢侈了,她宁愿从每天的薪水里抽出六分之一来买杯奶茶,来让自己每天的生活快乐一点。她每天都会利用下班前最后一点工作时间提前看好最流行的配料搭配方式,排上半个小时的长队,精心拍好照片,再花上半个小时修图,最后发到朋友圈里,并附上自己的评价,仿佛自己是个颇有原则的美食家,但舌头只能尝出甜味。在那堆砌的甜腻中,她似乎尤为满足——她感到这就是自己的理想生活——女孩子就应该以甜食和满足为伴。


她已经连续来了一周了,而今天,店里也难得打折。她嘴里含着满满一口珍珠,另一只手熟练地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着计算器,哪怕是长出一截、镶着巨大水钻的美甲也并没有妨碍到她。依然要两个多月的工资,她感到有点懊恼——信用卡额度已经到底了,依然用不了。她也不是没有为攒钱而努力,这一周她比平时转发了多了近一倍的抽奖微博,只是运气不佳罢了。但她心里依然像猫抓的痒——她的习惯是买下自己所有喜欢的衣服——女孩的第一要义是美丽,全世界都该为此让路,没有人能以任何理由阻碍女孩变美,否则一定是个思想封建落后的家伙——然而这件衣服她虽然喜欢,自己却买不起。于是为了平衡这点,她走进衣店,想要试试这件衣服。如果这衣服真的如她期待中的好看,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买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实在不行,可以找朋友借钱——她本想请求父母支援,但碍于前几天他们才替自己垫付了房租,实在无颜开口。大城市的房租当然很贵,她也不想和别人合租,单是看网上的室友爆料就已经够危言耸听了,虽然她从没有在现实生活中遇见过任何品行不端的人,但她始终相信,她的室友一定会嫉妒她并加害于她,她有充分的理由选择一个人住,她需要自己空间,这都是为了更高的生活质量,这才是人生该追求的东西。她之所以选择来到大城市,当然也是因为不想一辈子受困于一个小地方——这里才是她应该一展宏图的地方。她不想一辈子都与柴米油盐相伴、与卖菜小贩为了一毛钱争执不下,也不想受父母各种关系的“荫蔽”,她要靠她自己——虽然她现在也只是勉强找到了工作,每天中午都在为外卖红包的凑单而发愁。至于朋友,经济情况似乎也不太好——一个闺蜜因为每天上班都得挤早高峰地铁,有天因为睡了懒觉没吃早餐,饿着肚子被上司呼来唤去,觉得委屈,就辞职了;另一个,所有的工资都变成了口红和包包,以及聚会上的酒。


但她也没有细想,如果她真的想要,那是一定有办法的。她如愿以偿的试上了衣服,但是,很不幸的是,她腰间的一抹赘肉太过于扎眼,致使这件衣服失去了她原有的光彩。尽管店员一再强调这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好看,但她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羞愧的不敢再看镜子。刚刚在试衣间脱下衣服,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编辑朋友圈,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个消息,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明天开始减肥!不瘦到95斤我就不是小仙女。”


下面的留言当然是类似“你一定也不胖”“你已经很瘦啦”的评论,奇怪的是,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体型堪忧,但看到这些内容,心情依然会莫名舒畅很多。唯有一条格格不入的评论:“女生超过95斤叫女生?”使她心里大为窝火——原来是老家亲戚介绍的相亲对象,还算有点成就:在老家有一套房、一辆车。但她自然是看不起的,不过是个三四线的小城市的凤凰男,况且有一两套房算得了什么,这人不过是个直男癌罢了,丝毫不懂的尊重女性,活该一辈子讨不到老婆,谁嫁给他谁就倒霉。


她也没有骗人。从那天起,她开始严格计算自己每顿餐食的卡路里,每顿外卖都是最健康搭配的健身餐,邻座美女同事分给她零食,她也全力忍住了,不过这也让她颇为不爽,她觉得这个同事心机得要命,专门在她减肥时诱惑她。每天回到家后,她会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在瑜伽垫上做各种专业训练,家里不买饮料了,有时口渴,她就叫外卖跑腿把矿泉水送上门来,绝不沾一点糖分。


美丽的代价是巨大的,减肥也不例外。她每天的薪资几乎都用于减肥餐的支出——她瘦得很健康——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过两个月,她就顺利减到了理想体重。这两个月,她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体重上,上班时间总是用大量的时间刷微博找菜谱——但她觉得这并不能怪她自己,工作时间太长,无意义的劳动太多,自己这把牛刀用在上面只能说是浪费了。倒是隔壁新来的美女同事,既没有兴趣去夜店,也不喜欢逛街,喜欢没日没夜的加班,每天电话响个不停,不到半年,业绩做到了最高。她表面没说什么,内心深处实际上是同情她的——还没有好好享受自己的青春就已经被工作完全束缚了。同事有一个男朋友,但她打心底里觉得这段爱情不怎么样,那个男生从来没有给女朋友买过口红,发过红包,明明自己有车,却只在她加班到很晚的时候才来接她。甚至说,她还要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为两个人准备便当——这是她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她觉得这使自己看起来像个保姆。尽管她根本不会做饭,不过问题也不大,她只要找个会做饭的男朋友就好——如果他真的爱她,那么他一定会心甘情愿给自己做饭的。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个这样真心爱她的男友的。


为了庆祝减肥成功,她约上闺蜜,穿上自己最体贴身材的衣服,上街购物——她已经开始觉得衣柜里已有的衣服配不上现在的她了。信用卡又几近透支,但她却很快乐,认为这都是值得的——快乐不正是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吗?既然她已经在日常里达到了,那还有什么可以烦恼的呢?犒劳自己一杯最爱的奶茶,闺蜜镜头下的自己不逊色任何知名网红。经过了两三个小时的修图后,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尽管很美,但与自己只有五六分相似,但不可否认——这就是她本人,她有点轻飘飘的感觉,对自己满意极了。迅速配文发到所有社交软件里,意料之中收获了大量点赞和好评,而她一边喝着奶茶,一边熟练地在手机上敲打,时不时再把自己的照片点开欣赏。这一刻,她似乎就是世界的焦点,这就是她社交生活的全部意义——她活得漂亮又精致,她每张照片呈现出的生活状态都令人向往。


随之而来的,私信也增多了,以前没怎么聊天的男性,此时也都殷勤了起来。她一边轻蔑地冷笑,一边又颇为得意。谁料其中竟然还有之前发表直男癌言论的相亲男,她翻了个白眼,直接无视了,然而下一个联系人却让她脸微微烫了起来,这是在联谊活动上认识的男生,让她颇有好感。虽然联谊和相亲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但带来的人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她和后者聊了一晚上,内容颇为暧昧,但她就是不接受他的告白——她需要他证明他深爱着自己,而证明方式,至少要认真追求自己几个月——比如每天都对她嘘寒问暖,时不时应该送点礼物。过段时间她生日也要到了,她希望他能提前打探到,并给她一个惊喜——她不是真的想要什么东西,她只是想要他证明自己的爱罢了。她觉得这是最基础的东西,她不求他有房有车,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好,尽管她对他的生日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工作。她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和自己未来爱人共同进步的模样,她相信爱情会将他们都变得更好,她相信爱情有这样的魔力,尽管她此时在公司的业绩已经快要跌向谷底,但她相信,真爱一定能让她一鸣惊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的人生好像又开始另一轮循环。她每天依然用六分之一的薪资买一杯奶茶,走到橱窗前看看那件衣服了。她的微博依然没能中奖,这几个月的房租依然是父母垫付的,朋友们都依然没钱。或许再省省,信用卡剩下的额度就足以买下这件衣服了。她想。之前介绍的相亲男已经结婚了,对象是同城一个平平的女孩。她感到庆幸,自己没有留在老家,否则就要做一辈子丈夫儿女的保姆奴隶;她庆幸于自己摆脱了一辈子可悲女人的命运。而那个男生也有了女朋友——不过不是她,她因为这事把这个他挂在了微博大v的投稿里,她之前的做法得到了许多女孩的理解与支持——在她们看来,女孩是极其敏感的,容易受伤的群体,值得被任何人捧在手心里关爱,男人们理应证明自己的爱——这令她有了许多底气,一边暗暗咒骂自己遇人不淑,竟遇到如此渣男;又一边暗暗庆幸,还好自己及时识破了他的嘴脸。她自认为是无比合格的新时代女性,她有着无比高质量的单身生活,她不需要男人的钱财,她只需要爱情,而且是她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容不下半点现实的杂质。她是一个不愿将就的人,而这才是生活的真谛。


美女同事这小半年成绩斐然,被破格提拔;而她这小半年也终于攒够了信用卡额度,能够买下自己心仪已久的衣服了。但当她难掩兴奋地走到店门口时,那件衣服却已经不见了。店铺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试穿这件衣服,而那位店员依然按例夸赞着。试穿者依然有些犹豫,或许是碍于自己肩膀有些阔,或许是觉得自己背型不好看。她走进店里,只听试穿者旁边的男士说道:“你喜欢就买下来,当作是我送你的升职礼物。”


店员很快刷好了卡,他们转过身来向门口走去,与她打了一个照面。她颇为诧异:这不是隔壁的美女同事和她的男朋友吗?


他们快速和她打了个招呼,有说有笑地走了,看上去颇为甜蜜。同事的身上穿着她心仪已久的衣服,而那橱窗面前的人体支架却赤身裸体。


橱窗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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